栩生假

薄荷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我这一生,统共就送出去那么三株薄荷。

第一株进了垃圾桶,第二株化为土中沙,第三株成了伤人刀。

怎么说呢,事情变得这样糟糕,我也很难过,但没什么好抱歉的,谁也不欠谁。


我曾经是个蠢货,会相信水鬼抓人替死,会憧憬人类真诚永恒。我曾经有一大片薄荷原,当原野的风轻轻蹭过,我陷进柔韧的草团中时,我会感到活着的真实。

这样真好,对吧?可我说了,我曾经是个蠢货。当薄荷原上第一次有人路过时,我便从心口拔出一株带血的薄荷赠予他,这样失礼的举动,任谁看了都会蹙眉。

所以当这位人类医生微笑着接过,却在城市的医疗垃圾桶前停下,忍着呕吐的惊恐感将无辜的橡胶白手套连着薄荷一同塞进它时,我并没有非常意外,还觉得他挺厉害。

之后我好像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,躺在草丛里,只是闭着眼睛。我逐渐对雾霭山岚、晚霞秋水丧失兴趣,呼吸着薄荷草特有的清凉气息,觉得骨头渐渐冷了下来。


要是生命能一直这样流下去,倒也不错,但是我说过了,我曾经是个蠢货,这样的念头便是真切的证明。天意难违,造化弄人。当一件突发的事件猝然在平井无波的日子里激起涟漪时,就是世事无常要轮到你了。

不知几千几百个日夜轮回之后,当圣子从我颓落的薄荷原经过时,我知道我终于熬过了绝望的冬天。他身上有光,不是借太阳的,是心里的,是眼里的,是灵魂自带的。他用悲悯的眼神凝视我残损的心脏,那种刺痛又温暖的感觉让人热泪盈眶。

他不带我走,只是陪着我躺下来,用圣洁的光明治疗我丑陋的伤口、陪伴我将永夜熬成良夜。但是圣子不会独独属于谁,他的使命是将光明撒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,而我不过是他使命中一个小小的载体而已。

他甚至没有认真向我告别,这能否证明我对他哪怕有一点特别,我不清楚。但我清楚我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什么本事将他留下,我只是一株活在角落的薄荷,而他注定要归于长空。这一点,我一点都不意外。


又是一个夜晚,我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艰难,我猜想它是出现了排异反应。夜好长好长,周围好静好静,我不喜欢这样的孤独,它把我心口腐烂的痛楚不断放大,让我几乎忍受不住。

我不想这样的,把这株无辜的薄荷这样残忍地掏挖出来,可是它已经够烂了。当心口再次血流如注时,我才明白人间的伤口,是崩裂溃烂容易,止痛愈合难。

我觉得它真可怜,除了我甚至没人知道它曾那么热烈地盛开过,又是那么惨烈地衰败过。思来想去,反正日日夜夜,了无生趣,不如在这荒芜的野地里为它立一块碑,而碑上的文字不能留与后人书写,我要亲自敲章它的死亡,连同此时不知是何处魂的第一株薄荷一起,连同在心口停止生长的第三株薄荷一起。

我第一次写墓志铭,没有人可以询问,写得不好也没人看得到,按理说应该很快就可以完成,可是却一直一直拖到了很久很久以后。直到墓碑都被风沙磨得沙哑,直到遗体都被岁月湮没成尘,直到这里到了第三位远来客。

陌生人,黑短发,旅行包,风尘脸。

“多么神奇的土地——沙漠竟能孕育薄荷!”

我感受到一股狂热的炙烤,这位无礼的客人死死地跪在我身边,令我感到不适和恼怒。

如果我还有说话的能力,我一定会狠狠地骂他蠢货;如果我还有骄傲的能力,我一定会大方地告诉他这里曾经是一片灿烂的薄荷原,而孕育它们的不是沙漠而是我。

可如今我只会静静地躺在这里,任凭肆虐的风沙替我回应。他的眼泪烫伤了我的心口,那是与昨日种种都不相同的痛楚,那里面饱含着我那时不懂的情愫。

我漠视他的靠近与热情,也不在乎心口那株薄荷逐渐浓郁的悸动,因为他们在我的眼里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,都是死物。但或许是我过于傲慢,这三者之间只有我是死物,但是又有什么不同呢?


沙漠里没有日月,也没有春秋,心口的薄荷永不凋落枯萎,我不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。

应该是过了很久很久,终于有一天,他像是受够了这样寂寞的日子,藏了好久的大尾巴终于露出来,问我要不要跟他离开。

我的心好像在嘲笑,可看着他的眼里盛满星星,像我曾经第一次将薄荷赠与非人时那样郑重又期待,我的心又好像恢复了流泪的能力,又好像恢复了信任的陋习。

“可以吗?”我问我自己。可是答案早就刻在了我的枯骨里,我不懂我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问。

“如果你愿意,就让我碰一下你的叶子。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

我听见他屏住呼吸,双手缓缓地靠近带动干热的气流,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紧张。

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痛过,这种无意识的疼痛让我浑身竖起尖刺,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我们彼此互通的煎熬,他的血液里住着真诚,那是我曾经轻易赠予,又艰难失去的。

那一刻我真想哭啊,我从来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不会说话,看着他最后消失在地平线的身影,那一双受伤又忧郁的眼睛,我的心泪如雨下。那一刻,就在那生与死撕裂的那一刻,我突然就想好了我的墓志铭。


我曾经是个蠢货,会相信角落不配得到光明,会相信死亡阴霾下再无真爱。如今我拥有一片沙漠,夜晚我陷在冰冷的沙砾里,如果有一天那位旅人愿意走走回头路,他会找不到他挚爱的那株薄荷,但是他一定会发现广袤沙漠中的秘密。

因为沙漠里每一粒沙砾,那些坚硬的、粉脆的,永存不朽的、刹那成尘的东西,都被死者刻满了一句真诚的无声告白,那是永远无法失而复得的畸形爱情:

“愿与你再次相见。”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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